一 有人打一个女人,用刀砍她的手,用酒瓶子扎她的的眼睛,用枪抵住她的后背,强暴她,侮辱她的姐妹,扼杀她的孩子。 在中国,他可以这么做,甚至在众人面前这样做,而且不会受到惩罚。 ———因为他是她的丈夫。 我们站在安瑞花的家门口,院子里码放着几百只空的酒瓶子,一半埋在肮脏的雪里。 卧室三年没有人住了,像个虚墟。十几年,这曾经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生活最隐密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这儿。 她从不反抗,直到孩子受到威胁。 她杀了他。二十七刀。 到现场的警察说死者眼睛睁得很大,脸上都是“难以相信”的表情。 是风声吧,让空屋子听上去像在尖叫。 二 两年前,我在《东方时空》的时候,一直想做这个题。留着一份法学会的报告,第137页的右下角注解中有一个数字:云南省女子监狱里的暴力杀人的女性重刑犯中,因家庭暴力杀夫的占到60%。 一直没有机会做。 “杀人这种东西是有基因的,跟家庭暴力没什么关系”开论证会的时候小宏说。 王剑锋说,“要是我,他妈的趁他睡的时候,拿壶开水一浇,准保好。” 温和一点的人说“太常规了,这个问题,太多报道了,这已经不是社会主流人群关心的问题了。要不做做什么冷暴力的”。 可能在我们的身边,夫妻之间最严重的问题可能也就是冷漠。 但是,再来看看———内蒙古女监,这个数字是70%,还有辽宁,河南,河北…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人———死去的男人。还有活着的女人,都是重罪:死缓,死缓,无期,无期,无期… 婚姻,这是人类生活最亲密的一个部分,为什么会给人和人之间带来最残酷的伤害? 这是个很常规的问题,是的。 爱伦堡说,“石头就放在那儿,作家的任务不仅要让人知道它,还要让人感觉到它。” 我想触摸到人的心灵,哪怕是血肉模糊的心灵。 三 正月里,在访豆小花她妈的时候,老太太情绪激动,一再问我,“你能不能让我的女儿回来?” 我蹲在那儿看着她无法作答,心想再让她按这样表达一两句就可以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电光石火间,我想起她给我看过她的药,“您别激动了,心脏不好。” 语音未落,就看见她从小板凳上向后一仰。 众人乱做一团,我止住那些想抬她的人,从她口袋里找出速效救心丸,放了五粒在她嘴里。 可是她已经完全无法吞咽了,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已经一点生命气息都没有了。 那一刻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扶着她僵直的身体,心想她已经死了。 (我将成为中央电视台第一个把人采死的记者,天啊。) 抬头一看,没有人性的李季和李宏卫啊,还在拍和录呢。 幸好过了五分钟,她缓过来了,被扶进了屋里。 要命啊。 可是,她的孙女很冷静。 “发作的时候你怎么办?” “去找邻居。”十三岁的小女孩说。 死去的男人,失去自由的女人,留下的就是这样老老少少的人。 老年人病了就躺在床上等着死去。孩子们从来不和外人接触,没有受教育的机会,连去一趟监狱看妈妈的钱都没有。 但是他们会长大,他们会有自己的家庭———那会是什么样子? 安瑞花的女儿说,“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他们只有暴力。” 她的哥哥十九岁,出事后就离开家,不知道跟什么人在一起,睡在哪儿,吃什么。 他的将来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 所以我们紧接着去做下一期的青少年犯罪问题。 没有完,完不了。 四 从《双城的创伤》、《心灵的成长》、《网瘾少年》到《女子监区调查》,再到这期的青少年犯罪的节目,我一直想知道,在中国社会里,家庭这个最基本的一个单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我们最基本的价值观,对于道德和爱的理解,是在什么样的环境和人的影响下形成的? 都是些让人心颤抖的发现。 因为是家庭,丈夫可以残害妻子,父亲可以十年来不跟儿子说一句话。母亲可以用对前夫的方式羞辱自己的女儿。可以对服毒被救的孩子说“你怎么不死了让我省心?”可以在一个孩子十一岁离家出走之后,把他的东西全都扔掉,再也没有找过他。可以因为孩子上网成瘾把他送到精神病院里关起来。可以教会儿子抽烟喝酒仇恨别人… 在一个被叫做“家”的房屋里,人,可以被允许这样去对待另一个人。 就因为那个人是自己的妻子,丈夫或是孩子。 没人会知道这个房屋里发生了什么,只需要房门轻轻地滑上。 “咔嗒”一声。 所有的尖叫,在远远的外面听上去只像是风的声音。 …… 可是这个家庭中的孩子也会长大,每天跟你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也许他成了准备拿着枪去抢动的郭海宾,也许成了一个抑郁的,靠吃东西来排解内心烦恼的宋禹。也许成了你的同事,领导,也许成了你爱的那个人…也许…也许就变成了我,和你。 在这个家庭里看到和学习到的一切,也许在有一天,会让人变成小时候最痛恨和反对的人。 到那个时候,谁是强权者,谁是对别人说“你闭嘴”的人?谁在伤害别人时感到快意?谁是沉默的那一个?无助者向谁哭叫? 人内心的真相,也许狰狞不输于任何体制,任何意识形态。 但是你却不可能去问,谁的错?谁的监管?谁的责任? 对一个记者来说,通往人心之处,也许是最艰难的一种历险。 五 我很喜欢美国一个恐怖小说的作家斯蒂芬·金。 他是美国最富有的作家,但他总是埋头在他的屋子里不断地写,不断地。 “一个故事好像总在向你喊叫”他说“直到你把它写出来。” 说出来一个故事,也许你就获得短暂的安宁。 但是在《沉默的羔羊》的结尾,那个吃人狂老霍普金斯在出逃之后,写了一封信给年轻的女警探。 “要获得神圣的宁静,你得一次又一次地去争取。” 他继续写道“因为鞭策人前进的是困苦,看到困苦,困苦就不会有尽头,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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