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秀小孩 发表于 2013-12-14 05:52:29

地下街的雨

文宫部美雪1山茶图案的领带。决不可能看错了。也不是错觉。肯定是那个图案。藏青底色上手绘的红色山茶。是那时那个女人为淳史买的领带。根本无法忘记。那难以宽恕的红色。那时麻子觉得一系上那领带,就像在胸口正中开了个鲜红的洞,仿佛胸膛被射穿了。“就是手绘的一点东西,”当时,店员是这么说的,“不过可是本店的独创,独此一件,没有重样儿的。”系着那条领带、素不相识的男人就站在两米不到的地方,好像在等人。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下午六点,地铁检票口外的小广场。和淳史约会的时候,麻子经常选择这个地方。因为在这个离两人的工作地点既不太近又不太远的车站聚集了很多人,碰头是很方便的。“我在右边第三根柱子的后面,”麻子在电话里说,“去那儿找吧。”“说不定我会迟到一会儿,你可不能到处乱跑,”他说,“因为你太小,一放进人堆就不见了。”虽然总是说麻子个子小,但淳史从来没有找错过。尽管如此,每次约会的时候,他总是这么说,活像是和小孩子说话一样。以前,两人看了西洋画回来的路上,也说过这样的话。“英语说起来,真是不错。”为什么?”“你看,叫人的时候,不是可以用各种各样的称呼吗?如果对方是恋人的话,可以叫‘亲爱的’、‘心肝’,我还听过有人叫‘宝贝’的。这么叫的话,被叫的人也一定很高兴吧。”麻子笑着说,“因为我要是被人叫‘小矮子’什么的就生气。”的确,正因为如此,有次淳史醉了,说什么“为什么麻子从头到脚什么都这么小啊”的时候,麻子用脚尖踢了他一下。“怎么啦,我想说的是又小又可爱啊。”“ ‘从头到脚’这种话听着讨厌。”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讨厌。小小的、小小的麻子。和高大的淳史并肩走的话,麻子简直像是挂在他手上。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一对好搭配。就好像玩乱糟糟的拼字游戏时,正确的字母恰好就在旁边一样。肯定没错。这次真是真命天子了。两年前那个男人的事,我早就忘了。麻子这么想着,忽然一抬头,注意到检票口旁边的公用电话一侧,站着那个系红山茶领带的男人。大概有多大年纪呢?比淳史要大多了。三十五岁以上,大约有四十了吧。鲜红的山茶之所以那么显眼,也是因为那男人的衬衣是朴素的铁灰色。这么看来,那领带并不是为淳史那样的年轻人设计的,而是为衬托这种年纪的男性而制作的呢。但为什么那个男人会系那条领带呢?这时,系红山茶花领带的男人忽然笑了。他等的人来了。检了票,她一路小跑地过来。虽然约会迟到,匆匆忙忙赶来,但还能微笑着,让

宜秀小孩 发表于 2013-12-14 05:53:31

2

大约一年半以前。

当时麻子还在八重洲地下街的一家咖啡店里做女招待。

下午一点到傍晚六点的零工。说心里话,麻子本不想工作,但失业保险金没人管,父母又啰嗦说不要总这么待在家里,要出去看看啊,于是就勉强做了这个工作。

那时的麻子,最多不过是个会呼吸、有着柔软肌肤的机器罢了,在胸口深处运转的只是齿轮而已。

麻子认为人类感受幸福的地方,一定是心脏。每当遇到幸福的事,它就会加速跳动。

和恋人单独在一起,心跳的加速也只是因为想让对方的手来确认。

尽管如此,沦落成机械的麻子的心脏一直只是为了个让麻子活着而嘎吱嘎吱、呼哧呼哧地不停运转的单纯的齿轮而已。停下来也不要紧吧?不再转了也没关系吧?麻子的心脏一直是一边不停地这样问,一边勉勉强强地工作。晚上,一躺到被窝里,麻子就听见心脏的这种嘎吱嘎吱的动静,像是在不满,在催促着自己。唉,还是停下来吧,干干脆脆地。

把麻子弄成这样子的,不过是个男人。他的名字叫伊东充。半年前,他和麻子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究竟是什么不对?到底是哪儿错了?麻子和他交往,订了婚,请了上司做媒人,选好礼堂,定了新娘礼服,筹钱买齐了新房子的家具。

在结婚的前两周,婚约解除了。

“对不起,”麻子还记得当时的这句话。当然还有那句——“但是,实在是没办法。”“我想在还没造成什么无可挽回的事之前停止比较好。现在停止的话,对你伤害也小一点。”

你割断了我的喉咙,还说伤害小,你截断了我的呼吸,还说我可以走向另外的人生。

你杀了我,只是挥挥手说声“保重啊”,就打算离开。虽然很想这么说,麻子当时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最后,事情演变成互相请了律师,就赔偿费的金额争执不下。麻子默默地被父母带去听律师说话,回答律师的提问,律师说你应该这样这样做,还给她看了充的信。那是充写的惟一的一封信,他用软弱无力的笔迹写着为什么不得不和麻子分手的原因。

“母亲一直反对。”

“这样下去连你也会变得不幸的。”

“我失去了可以顺利继续下去的信心。”

“那时她出现了。我被她吸引了。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对不起,我也觉得对你实在是很抱歉。但是没有办法。我已经不爱你了,我现在爱她。我不能骗你。对不起,对不起。”

重复了无数遍,空洞的语言。背叛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瓶子里回荡。充不但没有把它封起来丢了,反而举起它狠狠打了麻子。 直到她粉碎为止。

“他那是什么神经啊,”律师说,“一点责任感也没有。这种男人,最好是给他点教训。干脆起诉他吧。”

但是,最后只不过是钱的问题罢了。

婚约、结婚的准备所花的钱。隐性损失。因为是公司内部的恋爱,麻子在解除婚约的同时辞了职。如果现在还在原来那家大公司工作的话,麻子肯定是可以一直拿到不错的工资。这好像就叫做隐性损失。再加上赔偿费。

你杀了我,然后再付钱。

麻子在律师的起诉委托书上盖了印,对着自己被卖掉的灵魂说了声再见。

“如果能有更安定、做得更长的工作就好了。”被父母这么一抱怨,麻子也明白了。之所以选择女招待这份工作,也是因为很轻松的原因。

只要沉默着递杯子就行了,只要记下客人要的东西就完事了。就去那种人少规模也小的店吧,那样的话,在简历上稍微写点假话也查不出来。被啰里啰嗦地问什么“以前做什么工作、为什么辞职”之类的几率也很少吧。

“要做和以前的公司差不多的好工作。”妈妈,您这么说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要是去参加这种公司的面试,交了简历,在被问到“以前在很不错的地方工作啊,为什么辞职呢”的时候,我该怎么说?就算是明知道只要打个电话就会被揭穿,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说些“因为想要开阔自己的眼界”之类的谎话吧。妈妈,您有没有替我想想,那时的我该有多惨?

我实在是很辛苦啊。穿着褪了色的条纹围裙,口袋里插着记账本。穿着磨平了底的低跟鞋,抱着托盘成天站着。已经二十六岁了,却还做着这种只有女高中生才做的零工,未来毫无指望。我难道不辛苦吗?

我现在要给那些穿着公司制服的办公室小姐们送午饭,她们的公司远不如我以前的公司。她们只是做个手势叫我给咖啡续杯。我要收拾她们吃剩下的惨不忍睹的东西,还在盘子上发现了她们的长头发。这些事难道会让我高兴吗?

错乱的人生,大概就是指我这种吧。

正是在一边抱着这种想法一边工作的时候,麻子遇到了“那个女人”。

宜秀小孩 发表于 2013-12-14 05:54:31

3

她坐在窗边,喝着奶咖。纤细雪白的手指支着杯子,右手的小指上戴着宽面金戒指。因为是在地下通道里,即使坐在窗边也看不到什么漂亮景色。除了对面的服装店和汉堡包店以外就是往来的人的脸,脸,还是脸。但是,麻子却觉得她像是饶有兴味地凝视着外面。

星期一下午四点左右,店里空荡荡的。除了她以外,就只有好像是约好了在这儿碰头的一群职员,铺开了一堆文件。与她不同,他们要了紧靠里头的包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个时间段,在店里的服务生只有麻子和另一个在动画专科学校上学的女孩子,她一有空就跑到后面的厨房,和那儿打工洗盘子的男孩子关系很好。

麻子像藏在观景植物的阴影里似的一个人靠着墙,心不在焉地看着店里面。坐在窗边的女子和麻子只隔两个位子,虽然面朝着麻子的方向坐着,但始终没有和麻子的视线相交。她静静地喝着奶咖,目光追随着外面道路上来往的人流。

店里正播放着有线广播。是专门播放流行音乐的电台。麻子向来对音乐不关心,总觉得从没听过的歌老是在自己脑袋后面飘来飘去。

所以当窗边女子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一时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什么?”

麻子一边眨着眼,一边略微探出身子。窗边女子说“喏,这个”,好像耳边流动的音乐可以看得见似的。她竖起食指,指指空中。

“我喜欢这首歌。”

麻子注意听着。音乐还在继续。是英文歌。麻子花了点时间才听懂歌词。

Who is that boy?

I need a quick identification

Who’s that boy

Here I go again

Tell me what’s his name①

“没听过?” 窗边女子微微笑了。

麻子摇了摇头。“我对音乐没什么兴趣。”

“是吗,太遗憾了。”

窗边女子跷起细长的腿,从放在一边的手提袋里取出香烟。她用细长的打火机点上烟,一边悠闲地吸着,一边和着曲子,喃喃地哼唱起来。

麻子也把歌听到了最后,但她不觉得这是首值得这种成年女性公开说“我喜欢”的歌。

接下来是一首快节奏的、很有精神的歌曲。窗边女子掐灭了烟,拿起账单站起来,麻子也走到出纳那儿。

窗边女子说着“麻烦您了”,离开了咖啡店。

不过就是这么点事。有空的时候,麻子也会和客人闲谈几句,甚至有次还被一个晃晃荡荡地独自进来的中年职员拉住,听了好一番抱怨。麻子对这些根本没放在心上。

但对那女子却不同。她优美的腿部曲线,微微下垂的肩膀,头靠着窗玻璃的姿态,都在麻子心里留下了浅浅的影子。

之后麻子回想起来,或许是因为当歌曲忽然变成节奏明快的情歌之时,她掐灭了烟站起来的样子有什么地方和自己很像。

第二天她也来了。

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店里也差不多同样没什么客人。她同样坐到靠墙的座位,同样要了杯奶咖,然后走到店里的粉色电话那儿,拿起听筒。

有一会儿,她和麻子都是一副互不相识的样子。但当昨天她说很喜欢的那首歌响起的时候,她抬起头,与麻子眼光相对,“啊,点上了。”“点歌吗?”“是啊,是第一次。不过真的点上了呢。”“当然了。”

为了方便向有线广播点歌的客人,粉色电话的旁边贴着写有点歌电话的纸。她也是用的这个吧。在这个时间段,点歌的客人应该很少,或许比较容易点上吧。

她轻轻哼唱着,晃动着脚尖,一边瞧着窗外来往的人们,一边抽着烟。歌唱完了,她又抬头看着麻子:“总觉得自己被这首歌吸引住了。”

麻子只好暧昧地笑了笑。其实今天也没怎么认真听。

“大学生?”窗边女子问。“看着像吗?”“是啊。”“那,就请这么想吧。”

窗边女子笑了。麻子第一次看见她露出牙齿。整齐漂亮得有点不自然。麻子想她大概是做某种接待的工作,也可能是艺人。

“你已经工作了?”麻子问道。

她摇摇头:“以前做过。不过现在是在找工作。不然的话,这种时候哪有工夫在咖啡店里消磨时间?”

这么说的话,也是。麻子说着笑了笑。

“如果在这附近找到工作就好了,交通方便,上班时间也短,不过找不到什么好的地方。唉,要是我再年轻一点,要多少工作都有。”

“这么难?”

她皱起了脸:“是很困难的。基本上稍微看下简历就跟你说拜拜了。”

“我还以为现在是人手不足的时候呢。”

“就这样被淘汰了真是很残忍。在外面做事的女孩子,第一条件好像还是要年轻。没工作经验之类的问题,一点都不重要。”

“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一问出口,麻子就后悔了。就算是自己,也因为讨厌被人这么问而一直尽力避免这种问题。这个女子也许也和自己一样吧。

但是,她只是晃了晃头,拢了拢头发,干脆地说:“社长秘书。”

“好厉害!”

“兼情人。所以那边一结束,就只好收拾东西走人了。”

她点着了烟,用询问的眼神抬头看着麻子。怎么想,小姐?

麻子慢慢地开口说:“女人经常会遇到工作和私生活纠缠不清的不利状况。”

窗边女子点点头。有种奇妙的可爱感觉。

“你,不是大学生呢。”

“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的话,有真实感情在里面。还在学校里读书的人,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是吗?”麻子调整了一下拿盘子的姿势,把它贴在胸前。这种姿势,可能是无意识地想保护自己吧。自从发生了伊东充的事情之后,这还是第一次,麻子“想”对别人说说自己的事情。

“我,被甩了。”窗边女子喃喃地说,目光穿过玻璃,看着素不相识的人们络绎不绝地来来往往。

“多少年都一直对我说,什么时候一定和老婆离婚,和你在一起。一直都这么相信着,整整六年。六年前,我也比现在稍微年轻点。”

麻子垂下了眼睛。

出租车司机、像麻子这样的女招待、新干线上坐在身边的素不相识的乘客……是有想这样对陌生人吐露心声的人的。大概是因为觉得没有事后的麻烦,别人听过也就忘了。

窗边女子一口喝干奶咖,放下杯子,仿佛咬到苦东西似的歪着嘴,略微笑了笑。

“但是,社长根本不想和太太离婚,倒是想和我分开。他又有了别的更年轻的女孩子。被取代了,我真是个傻瓜。”

“要是对他太太说出这事就好了。”

麻子这么一说,她嘻嘻地笑起来。

“当然说了。但是,不行。他太太早就知道我的事情了。她说:‘沉迷女色是我先生的毛病,怕是到死也改不了。’我,真是活该吧?”

“真是个傻瓜,”像吐口水似的,她又说了一遍。忽然,她像是要吐的样子,急忙抬起右手捂住嘴。

麻子想,大概是想忍住不哭出来吧。

“还是算了吧,那种男人。”过了一会儿,好容易她才放下了手,这样说道。

“但是,放弃不了。就这样结束一切,实在是不甘心。我本以为还有机会的。我本以为会出现一个能好好爱我的男人。这样都不行的话,我实在太不甘心了。”

麻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同样是身处洞底的人,说些到时候一定会有梯子放下来之类的安慰话,也是徒然。

她也沉默了,额头靠着玻璃窗,呆呆的。麻子想从这儿走开,她觉得听得有点多了。

“哎呀,下雨了。”窗边女子说。麻子转身去看。

在地下街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混杂着一些拿伞的人。有的伞还是湿的,映着水光,有的还在滴水。

“带伞了吗?”麻子不假思索地问。一想到她淋湿了回去的样子,麻子就觉得不舒服。

“没带,不过没关系。直接搭地铁就行了,而且我家离地铁站也很近。”她微笑道,“谢谢。”她又忽然眺望着远方,喃喃地说:“地下街的雨,是吗?”

麻子放下托盘,也望着她看的方向。

“如果一直待在地下街,就算开始下雨,就算是一直在下,也完全不会注意到,不是吗?不经意间看看邻座的人,才注意到他带着湿伞。那时候才明白,哎呀,原来下雨了。在那之前,一直都会觉得地面上肯定是阳光灿烂,我的头上是不会下雨的。”值得庆贺啊,她说。“和被甩的时候的感觉,还真像。”

她离开后,麻子一边看着来往的人手里拿的伞,一边想:就像她说的一样,我也一直待在地下街里,外面就算是倾盆大雨,我也一无所知。

“对不起,我已经不爱你了。”

充的脸浮现出来又消失了。你突然把我拉上地面,还问我:“你没带伞啊?”

宜秀小孩 发表于 2013-12-14 05:56:06

4

星期三、星期四,“窗边女子”都来了。

“又白搭了,”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笑着说,“没工作,没男人。好可怜啊。”

那口气渐渐变成了自嘲,麻子不由得担心起来。那的确是自嘲的口吻。装成自己笑自己的样子是不要紧的。“我可确实没笑啊。”这样说着笑着的话,也还没关系。但,要是变成了“我是在笑啊”,那就危险了。笑啊,笑啊,说不定就会落到笑着从车站月台上跳下去的悲惨境地。

她慢慢地变了。吸烟的样子变得急急忙忙的,咖啡也不喝完。隔着玻璃看行人的目光,也像是定在某一处。仿佛是在说,为什么只有你们这么快乐?麻子自己,说不定好几次也有这样的目光。每念及此,麻子就有一种莫名的让她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恐惧,随之而来的还有强烈的共鸣感。

所以,星期四和她见面的时候,带着半安慰的心情,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了她。麻子想要告诉她,不幸的不止是你,我也一样没有撑伞。只有那时,窗边女子才丢掉像是封闭在自己的麻烦里的目光,认真听着麻子的话。

“你真是遇到很惨的事啊。”

“好像抽到了下下签一样。”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把目光转向窗外。

“大家都很幸福,而我……”

然后,她说:“我到现在也没问过你的名字是吧?今后也不打算问。我也不想自报姓名。这样比较好。为了摆脱现在的困境……”

麻子点点头,稍微放心了些。她脸部的曲线又恢复成了柔和的线条。

第二天,和同时差不多的时候,她推开门进来。麻子向店长打了声招呼,要休息三十分钟。

“因为过了五点就要忙了。”“好,知道了。”

把一如往常的咖啡送到她桌上,麻子很自然地坐到她的对面。

“咦,今天大大方方地偷懒也不要紧吗?”

“是啊,因为也没什么客人。”

因为昨天把什么都说开了,一时也没指望再说点什么。而且也找不到想对她说的话。但是麻子觉得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坐在咖啡店里有个伴是有必要的,说不定对于自己也是必要的。我们两人是在医院的候诊室里偶然坐在一起,为同一种病所折磨的病人。

过了一天,靠近了看她的脸,疲劳的脸色隐隐地又深了一层,拿着烟的手也在发抖,虽然只是轻微地抖动,但已经是难以掩饰了。嘴角也时不时像被扯动似的微微抽动。

“已经觉得讨厌了吧。”麻子把手放在桌上,轻轻探出身子,“我觉得你应该稍微休息一下,如何?就算找不到工作,生活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曾经的社长情人不至于被身无分文地赶出去,看上去是有了一定的生活保障之后才分手的。

但是,她却激动地摇着头:“不是钱的问题。我,不想被拉在后面,不想被世间遗弃。大家不都做得很好吗?为什么只有我不行呢!”

“只是现在不太走运罢了。”

“我一直都不走运。看样子到什么时候也是这样。为什么只有我遇到这么不幸的事……”话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目光转向了窗户那边。大概是感觉到了什么人的视线吧。麻子也受了她的影响,追随着她的目光看去。

窗户的对面是延伸的地下通道。视野之内,许多人正横穿着走过,从右往左,从左往右。在人流的另一侧,站着个年轻男子,他左右晃着脑袋,像是要透过碍事的人群似的看着这边。

是麻子认识的人。

石川什么来着。石川……对了,淳史。是住在充隔壁的单身宿舍里的。去年秋天,去参加公司的聚会时,他和充负责同一家模拟店,系着围裙在做炒面。因为公司部门不同,并不经常见面,只是在咖啡室、食堂或者联欢会上见过。

“是个身材高大却器量狭小的人,”充曾经这么说过,“因为以后会继承自己家的生意,现在进公司不过是武士修行。”

但是,在公司里再怎么没交情,充和麻子婚约破裂的事,他也不可能不知道的。

是个别说见面,就连视线也不想和他交集的人。但是淳史却一直盯着这边,麻子知道他已经注意到自己,只好回了个勉强的微笑。

“你认识?”窗边女子低声问。语调阴沉,像是立刻会裂出缝来的嘶哑声音。麻子吃惊地转向她。

“是……但只是个熟人。”

窗边女子的脸上表情消失了,面部肌肉也变得僵硬起来,还咬着嘴唇。像是吐出什么东西似的,她突然开口了:“好啊,有男人了。”

麻子瞪大了眼睛,甚至觉得会突然挨她的打。“不是那么回事……”麻子急忙摇头,交替看着眼前的女子和淳史。淳史一副不知怎么回事的表情,还那样站着。

窗边女子越说越激动;“你自己很幸福,所以在心里偷偷笑我,不是吗?你的那些事全是编的,不是吗?”

“不是的,我……”

“你一开始就在愚弄我!”

“不是的!那个人真的只是个熟人而已,我一点也不幸福!”

麻子紧握双手。那女人却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懂了——麻子虽然想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却完全造成了反效果。

好像没看见麻子的困境,淳史终于下定决心行动了。

(就这样赶快走吧!)

但,他却朝这边来了,朝着店门过来了。麻子站了起来。这种情况下,可不希望他进来。

窗边女子飞快地舔了舔嘴唇。“喂,给介绍一下吧。”她尖声说,“告诉我他叫什么。他是哪儿的什么人。没关系吧,如果不过是个熟人的话。用不着故意装得很重要的样子。”

淳史推开门,走进店里。窗边女子比麻子更快地站起来,一下子就到了淳史的身边,用欢快的语调说道:“您是她的朋友吗?”

石川淳史虽然还没怎么弄清楚状况,但还是被她那股快活劲儿吸引了,很亲切地笑着,轻轻点点头。

“是的。三浦小姐,好久不见了。”他对麻子说,“一开始我还以为认错了。是出来买东西吗?和朋友在一起啊,我不会打扰你们吧?”

麻子说不出话来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她只说出了“我,是在这儿上班”。

“哦,是嘛。啊,系着围裙呢。我也真是的,一下子没注意到。还好吗?”

淳史一副平静的表情。麻子斜眼看着紧挨他胳膊的那女人的表情,暗暗心惊。

她朝着淳史的半边脸上带着笑,另外半边却狠狠地瞪着麻子。像是挂在眼角的视线充满了深深的恶意。

“要是正在工作的话,那就不便多打扰了。”像是自作主张地解释麻子没答话的原因,淳史这么说着,慌慌张张地伸手到上衣口袋里,取出名片盒。

“我现在已经辞职了,在父亲的手下做事。这个,是联系地址。因为是布料的物流公司,所以也做些百货公司的大拍卖之类的。可以的话……”

他抽出的名片还没交到麻子手里,那女人忽然伸手拿走了。“也给我一张吧。可以吧?我是三浦小姐的朋友,森井曜子。请多关照。”

麻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女人的嘴噼里啪啦地动着。淳史来回看着麻子和那女子,一脸的困惑,但笑容还是没消失。“当然了,请吧。”

接着又取出了一张名片,这次直接塞到了麻子的手上。麻子拿着名片,却只盯着那女人的脸。

终于,淳史大概是感觉到了不愉快的气氛,他生硬地对麻子说了声“再见”,微微躬身向那女子致意,然后离开了。

麻子和那个女人——刚刚自称是森井曜子的女人——隔着桌子,面对面站着。知道了彼此的名字的同时,也就成了生来的仇敌。“没关系吧,”曜子说,“不过是个熟人,不是吗?”

她拿起手提包,轻轻地把淳史的名片滑进去, “啪”的一声合上包。那手势好像是在说,哈,抓到你了。

“他,感觉不错,是不是?”曜子别有深意地笑了,“感觉不错啊。”

然后她拿起了账单。“请结账吧,招待小姐。”

宜秀小孩 发表于 2013-12-14 05:56:46

5

这不正常。怎么想也觉得不正常。

周末,麻子光想着森井曜子的事。虽然觉得不值得为她烦恼,但脑子里却总想着她的事。

那种突变的态度是怎么搞的?还有那强烈的决心。在对麻子说“你不是有男人”时那恶毒的口吻。恶意的言辞。

光是想想,身子都会发抖。

麻子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她的处境,渐渐与她亲近的。即便只是互不知名的交往——不,正是因为如此——才可以互相吐露心声的。

麻子因为与她相遇,才体会到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为自己撑伞的心情。与此同时,自己也感受到了帮助摔倒的人站起来的心情。我们是相似的人,都要加油啊!

尽管如此,为什么就只因为点头之交的淳史对麻子笑着打个招呼,便会发生这种变化?对麻子而言,实在无法理解。只能认为是反常。

在帮着准备晚饭的时候,麻子装出不是自己的事情的样子,把经过跟母亲说了。母亲说:“妈妈呢,小时候在战时疏散地,有次跌到水田里。”

“啊?”

“是和朋友两个人。那是很泥泞的田地,加上又不知道怎么走出来,几乎站不起来。但是,妈妈是格外干脆利落的人,总算快站起来了。但这么一来,一起摔下去的朋友就装出脚被泥陷住的样子,把妈妈的裤子一扯,结果妈妈又摔倒了。”

妈妈把蔬菜扔进锅里,提高声音盖住油飞溅时的巨响,接着说道:

“如果有两个人同时陷入相似的困境,麻子,只让你先摆脱出去这种事是决不会被对方原谅的。谁都是这样。”

麻子垂下肩:“可是,她误会了。我也还没站起来啊。”

“哎呀,你是在说你自己的事啊。”

明明早就看穿了,还这么说。麻子瞪着母亲。

“唉,这是常有的事啊,麻子。”

可是,这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想通的事情。就算待在家里,也无论如何平静不下来。到了星期天,麻子很怀念喧哗的人群,就出门到银座去了。虽然没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但在街上溜达溜达,看看商店橱窗,渐渐地心情好了些,“森井曜子”那张脸也慢慢从眼前消失了。

但是,在咖啡店休息的时候,又听见了那首歌。她说很喜欢的那首歌。

Who is that boy?

I need a quick identification

Who’s that boy

Here I go again

Tell me what’s his name

“如果是他的话,可能会爱我,”这句话使麻子的脊背禁不住阵阵发凉。

星期一,她也一样来了。

同样坐在窗边的位置。麻子尽量不靠近那边,她却做手势叫麻子过去,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表情很开朗。

“什么时候下班?”

“六点……”

“太好了,那么下班后可以陪我去买东西吗?我想去买礼物。你既然认识他,那多少也知道他喜欢什么,是吧?帮帮我吧。”

“你在说谁?”

“哎呀,是石川君啊。昨天让他破费了,所以想买点什么回礼……”

麻子瞪大了眼睛:“你见过他了?”

“不行吗?”曜子点上烟,吸了一大口,“很开心啊。”

接着,她又朝着麻子吐了口烟,像唱歌似的说:“可以吧?你和他不过认识而已。”

曜子在店里一直等到麻子下班。麻子没法逃脱。

没办法,只好两个人一起去买东西了。曜子在百货商店的男装部转悠了半天,最后选了领带,藏青底色上配着手绘的山茶图案。那种近似于深红的色彩和曜子口红的颜色很像。

“送领带是表示‘我被你迷住了’的意思哦。”曜子笑着说。然后,她用针刺一般的眼神看着麻子,又补上一句:“但是,也含有‘敢背叛我,就用它勒死你’的意思。”

那天晚上,麻子犹豫再三,还是按着石川淳史名片上的号码打了电话。

其实她并没有这种义务。他也是个成年的男人了,实在无须多管闲事。尽管麻子并不打算这么做,但一想到最后他说不定会和那种莫名其妙的女人拉上关系,就坐立不安了。

但是,没有人接电话。

名片上是公司的号码,晚上没人接也是应该的。慌得连这都忘了,麻子生着自己的气,把电话挂上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淳史打电话过来了。

“以前的员工名单不知放哪儿了,一直没办法联络你。”他说,“突然打电话给你,对不起。”

“没关系,我也正想和石川先生联系呢。” 麻子像是要扑过去一样急切地说。

淳史的声音低下去了:“莫非是关于上次你在咖啡店的朋友的事?”

“那个人不是我朋友!”麻子不假思索地大叫起来,“就是名字也是那个时候才刚知道的。石川先生,你星期天和她见面了?”

“……嗯。”

“是约会?”

“是她来约我的……她说三浦小姐也来,三个人一起。所以我才毫不怀疑地去了。结果只有她一个人……”

麻子一只手捂住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是个过去有点问题的女人。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个,我,并不是想使坏或者造谣生事才这么说的。”

“嗯,我知道。”淳史换了慎重的口气,“她是有点奇怪的感觉。有些纠缠不休的。”

麻子想起了曜子 “啪”的一声合上包的样子。哈,抓到你了。

“那个人给你买了礼物,作为你请她的回礼。你们约了再见面?”

“就是明天。在新宿一家我常去的射击吧,约了七点钟。我本来拒绝了,但她说这次麻子小姐也会来,所以才答应下来。但是我觉得有点奇怪,才给你打电话。”

“这是那女人的手段!相信她就糟了。我没订这种约会,甚至都没听说这件事。”

“真的吗?”

“是真的。那,告诉我那家射击吧在哪儿吧,我也去。”

淳史作了简单易懂的说明。然而,这时麻子忽然改了主意。

“哎呀,对不起。”

“怎么?”

“要是石川先生觉得和她交往也可以,那我可真是多管闲事了。”

淳史小声笑了:“我要有这种想法,就不会给三浦小姐打电话了。老实说,我很为难。不但在我工作的时候打电话来……按那种势头,说不定会直接找到我公司来。有点可怕。”

那可不是“有点”啊。

“对不起,让你卷进这种麻烦的事情里。”

“没什么。不是三浦小姐的错。另外,你说她的过去有点问题,是怎么回事?”

“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石川先生,有没有和她谈起工作上的事?问过她以前在什么样的公司工作吗?”

“啊,我问过的。她是怎么说的……”淳史像是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想起来了。麻子问出了公司的名字,是一家在东京都内做高级进口杂货生意的公司,她把这些都记下来了。

“但是,你问这个干什么?啊,对了,如果问那边的话,应该可以多少知道一点她的事。”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那么,我去问那家公司吧。”

“我觉得要是男人,对方未必那么轻易地告诉我们。那种事情嘛。没关系,我去问吧。”

麻子从 104 那儿问到了曜子工作过的公司的电话。星期二上午给那儿打了电话,是个女人接的。问起有关以前曾在那儿工作过的森井曜子的事,对方回答说不太清楚。

“因为我好像是为了顶替她而被录用的。我不是社长,所以不太清楚。社长现在出去了,傍晚——大概六点半回来。”

“人事主管呢?”

对方奇怪地笑了起来:“这里是个像个人事务所的地方,社长一个人处理一切。”

没办法,麻子去打工了。一个劲儿地注意钟点。

今天,曜子没来。是因为已经抓住了淳史,没必要再见麻子了吗?

准六点半,麻子用公共电话给那家公司打了电话。这次是个男人接的。

“是社长先生吗?”

好像秘书已经转告过了。“是白天的那位?”对方说,“想问森井曜子的事。她又干了什么?”

麻子张口结舌了。

“喂?”

“您说又干了什么……是什么意思?”

像是回应麻子的问话,社长深深叹了口气。

“您是叫三浦麻子小姐吧?从森井曜子那儿,有关她辞职的经过,您是怎么听说的?”

麻子把从曜子那儿听来的话说了。社长发出不愉快的声音笑了起来。“全部是胡说八道!”

“啊?”

“全是她编的。她是我的情人什么的,全是胡说。”

“不过……这是问社长先生的话,被全盘否定也是当然的……”

像是真的生气了,社长打断了麻子的话。

“相不相信是你的自由,对我而言,我只能说,这真是令人厌烦。别说我没打过她的主意,就连和她单独两人喝酒也没有过。明白了吗,那女人是在撒谎。为了成全自己自以为是的想法,什么样的肮脏谎言都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是我的情人啦,厌烦了就被我抛弃了啦。被人随随便便地到处乱说,我也非常地困扰。那只是她的一种妄想。”

“妄想……”

“是的。也可以说是被爱妄想症吧。我虽然完全没那种想法,她却固执地深信不疑。还曾经跑到我家逼我太太离开我。怎么看也是太异常了。所以才让她辞职的。”

握着听筒的手好像渐渐失去了力气。

(大家都这么幸福——为什么偏偏只有我遇到这么不幸的事?)

“喂?你在听吗?”

“是……”

“给你个忠告。别和那个女人扯上关系。那是一种病,很危险。正经的恋爱如果复杂化了,处理起来也很麻烦的。何况,她啊,执着于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爱情,一个人钻牛角尖。就算是我,也曾经差点被她刺伤。喂?你在听吗?”

麻子已经不在听了,她扔下电话,冲出了电话亭。

虽然是仔细解说过了,麻子却总也找不到那家射击吧。麻子背上流着汗,膝盖也在颤动。终于挣扎着捱到了地方,隔着玻璃看见淳史和曜子的脸的时候,她已是喘不过气来了。

曜子灿烂地笑着,和他说着话,杯子也差不多空了。与之相反,淳史几乎没有笑容,也没碰杯子。他们靠着的柜台上,放着包装起来系上绸带的礼物。

店里很挤。麻子从客人中间挤过去,靠近那两个人。她吐了口气,上前打招呼。

“我迟到了,对不起。”

曜子迅速转过头,笑容像粘住似的固定了。

“等了很久吗?”麻子勉强露出笑容,放心似的松了口气。

“没有。”淳史回答说。

“为什么你在这儿?”曜子歪着嘴问道。麻子没有害怕。

“咦,不是约好了三个人吗?”

麻子直视着曜子的视线。她想自己绝对不能移开,一移开就输了,会难以收场的。

曜子眨着眼,把视线转移到柜台的后面。

“对不起,”麻子尽量平静地说,“我和石川先生的关系并不仅仅是熟人而已。我对你撒谎了,很抱歉。所以请你不用多管他的事。我希望你别给我们添麻烦了。”

曜子看着别的地方,说:“这个人,说我比你更好。”

淳史摇着头:“我没说。”

曜子拿起杯子,一口气喝干剩下的,一个转身又朝向麻子。

一瞬间,两人直勾勾地瞪着对方。曜子漫不经心地松开手,放开了杯子。麻子吃了一惊,缩回了脚。杯子就在她脚边摔得粉碎。别的客人都回过头来看。

“混蛋!”丢下这句话,曜子冲出了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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