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猪肉的女儿
文李娟【一】外婆想吃猪手,我去买猪手的时候,得知猪肉店的老板娘刚刚在两个小时之前接到电话,被告之自己家乡的老父亲在今天清晨自杀了。老板娘一边熟练地给我剁猪手,一边诉说事情的经过,不时停下来流泪。实际上,四川新疆相隔万里,详细的经过她怎么能知道?只是反复强调:“太突然,太突然了……”——据说,她父亲一大早像往常一样摸黑起床,给孙子做了早饭。目送孩子背着书包上学之后,返回屋子,悬梁上吊。“怎么会这样?”“老糊涂了!”“为什么会这样做?”“因为糊涂了!”“总得有个原因吧?”“根本就是老糊涂了!老得啥子也不晓得了!”什么原因也没有,一个老人死于非命了。他是如此厌恶自己的命运,以至于毫不可惜地提前了断这样的人生。她包好剁成块的猪手,却迟迟不递给我,又说:“老家只得他一个人了,二道(以后)哪个谨佑(服伺)他?讲呷好几道,硬是不来。我们回去接他来他都不来。老家还有啥子嘛?我们又哪们回去得到?在新疆,有吃哩,有穿哩,哪点不好?我们都来了这么久了,哪们不习惯?老家有啥子好哩呢?就他那么一个人,也不晓得一天守到起哪样……”我这才有点明白怎么回事。【二】当年我们决定离开四川来到新疆的时候,外婆的事情就很让人发愁。她当年已经八十多岁了,死活也不愿意离开故乡。但若是不和我们一起走的话又有什么办法呢?在我们家乡,已经没什么亲人了。从我大外公算起,我们家在新疆已经生活了三代。我妈妈更是从小在新疆长大,满口河南话,竟然一句家乡话也不会说。外婆五十岁来新疆,早年也在新疆生活了二十多年,若不是因老外婆瘫痪的事,七十多岁那年又回到了四川服伺更老的老人。说不定早已经在新疆扎根了。她一生南下北上、往返无数,这把年纪,该消停消停了。可是,我们却令她在耄耋之年仍不能过上安稳的生活。无论如何,不能把外婆一个人留在家乡。于是生拉硬拽把老人家带到了新疆——这一离开,怕是永远都回不去了!出发前,她所在的民间佛教协会的老人们纷纷来找她合影留念,所有人都已经把这次分别当作死亡一样的永别了!外婆是多么地不愿意离开啊!她的坟墓也修好了,棺材十多年前就停在祖屋的堂屋里了,寿衣寿帽无论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做好这一切准备后,她的整个生命从容了下来,无所惧怕了。我们家乡的老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后,就开始为自己准备后事。买棺材,做寿衣,选坟地,刻墓碑。这并不是什么不吉利的事情。而是为了给后代减少麻烦,万一自己哪一天突然谢世,不至于让晚辈措手不及。可是,外婆安排好自己的后事后,却突然改变了人生。一切被打乱了,她远远离开自己的坟山和棺木,一无所有地去到新疆。她被迫放弃一切,远远不知该如何重新开始。【三】面前的这个买猪肉的老板娘,早年一定是为生活所迫,来到新疆打拼。渐渐地终于能够安身立命了。如今,不但自己活了下来,还给后代创造了稳定的生活。可是他的父亲却做不到。这个一生都不曾离开过故乡,不曾离开过童年的老人,一定是倔强而柔弱的。他临死前的最后一晚,愁肠百结。他又一次披衣下床,推门出去。踩在熟悉的田埂上,默念蚕豆该下地了。又想到儿女们一遍紧似一遍的催促,想到自己年近七旬仍然未知的命运。便暗暗下了决定。更早些的时候,每当他扛着农具走在乡坝里,迎面前来的人问:“你的女娃子在哪哩?硬是好多年没见了。”他笑着回答:“在新疆卖猪肉。”又有人问:“你哪么又不去新疆哩?”“我哪么要去新疆?”“新疆好得很噻!”“新疆哪点好么?”一笑而过。皆无用意。乡间的清晨雾气浓重,当他摸黑起来给小孙子做饭,想到这是自己在世上为亲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该是多么地矛盾、心疼啊!他明白这一生还有许许多多的早饭要做,却硬生生就此了断了……【四】我至今仍不能体会何为“背井离乡”。但我与一个有着故乡的老人生活了那么多年,与她一同流浪,一同刻骨感觉着无依无靠、无着无落。再面对这死者的女儿,看着她一边絮絮叨叨地哭诉,一边磨磨蹭蹭给我找零钱,好像这一刻是命中注定,让我接受这场巨大的暗示。是的,我与这个卖猪肉的老板娘素不相识,但她却将有关自己的那么多事情,片刻之中统统倾倒与我。从此之后,再也不记得我是谁。她也顾不上我是谁。她至亲的亲人在几个小时前死去了,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猪肉还要继续卖下去。而我呢,拎着猪手,蒙懵、紧闭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位悬梁的老父亲的事,萦然绕怀,挥之不去。他的卖猪肉的女儿还对我说,照规矩,死者要停放三天,才能发丧出殡。但有人请阴阳先生过来排算了一下,说本日出殡最吉。况且上吊自尽的人,不得停留时间太久。估算一下时间,现在已是中午,他应该已经下葬了。从此深深躺在泥土中,再也不会发愁离开和停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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