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秀小孩 发表于 2014-3-26 12:31:27

有一种孤独

那是下午吧,该吃下午饭的下午。我在厨房做菜,炒茼蒿。我的厨房朝北,有一扇与墙等宽的窗户,窗外是整齐的对面楼上的南窗。根据对面南窗上反射的余晖,可以确定,太阳此时正在看不见的地方往下掉。锅里炒着茼蒿,绿色的,在锅里的油里滚着,被我手里的炒勺翻搅,确保自身得到全方位的煎炸。春天新下市的茼蒿,绑成很大一捆,整捆卖比拆开卖便宜五毛钱。锅里的被炒着的是第一半,另外一半在置物架的塑料袋里搁着,被松开又勒紧的草梗继续勒更小的一捆。我当当的炒菜,具体说是翻动那些茼蒿,它们看上去好像永远不会熟似的,所以我要一直这么炒下去。厨房的门是一扇玻璃推拉门,毛玻璃,我看见儿子的影子映在玻璃上,他啪啪拍着门想要进来,见没有得到许可就啪啪啪的爬走了。

抽油烟机轰轰作响,而后我感到非常孤独。非常、非常、非常孤独。然后我继续炒菜,准确的放了盐,放了调料,看了看火候,差不多了,关火,出锅,感觉味道很不错。下一个菜是蘑菇。我看着蘑菇。感到非常孤独。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孤独,很难描述,甚至“孤独”二字都不足以描述它。形容词因为相貌模糊而一度遭到我的摒弃:说孤独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只能说它不是什么。它不是需要抱着儿子,好感受这世界对于你的意义或回馈;不是丈夫温存贴贴,用男女之情标示出你的价值感和安全感;不是在手机上翻来覆去找一个丈夫之外的男人诉说衷肠,脱离开这寻常柴米;也不是打电话给闺蜜吐槽最近的琐事,在另一种亲密关系里丰富你的价值。不是,都不是。它不需要任何人,父母,儿子,丈夫,暧昧的异性,可信任的同性,或者由于匿名因此可以提供彻底安全感的陌生人。全都不是。它不是孤单需要陪伴,不是疲惫需要休息,不是厌倦需要调剂,不是情绪需要发泄。它什么也不需要,谁也不需要。甚至连我自己都不需要。它已经干燥到连场景,意象,气氛,描述都全部排斥,就在我的身上里写下大大的两个汉字:孤。独。

它就那么“存在”着。比划清晰,结构分明。没有反复敲打的修辞来加强其效果,没有声音、光线、影像或其它什么东西来烘云托月,什么都没有,就是干燥的两个字,撑在我身体里面,好像是胃部,或者更靠下。

辨识情绪,处理情绪,这是成年人所应具备的基本能力。我在第一时间清楚知道它叫孤独。但我完全不想处理它。我没有关上火出去抱一抱儿子,没有抓住微信上的谁随便聊几句,没有立刻掉转注意力去关心正在下锅的蘑菇。而是就那么感受着这两个字。外形,质地,重量,和那种逼面而来的溺水的力量。就在这种状态下,手里的刀,砧板,热油,抽油烟机的轰鸣,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正常。我感觉我可以随时哭出来,从胸口挤压出来的呼吸每一次都有可能伴随着失控的干嚎。可是又没有,我并不想哭。我不痛苦,也不感到特别不适。它不是一种让人无法承受的窘迫让人值得为之歇斯底里。它是冷静的,不,是干燥的。干燥的不像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名字。就那么在那儿。既不需要干点什么,也不需要不干什么。

荷尔蒙失调的时候我曾经像好莱坞电影里那样,躲在卫生间里不出来。我的卫生间有一扇狭长的西窗,日暮时分看得到远处的落日和黝黑的山影。我曾经坐在马桶上,关着门,认真的发呆,觉得温暖又安宁。而站起身打开门,门外就是尿布奶瓶婆婆妈妈和无数齿轮,这齿轮被惯性带动,一圈一圈的量完一天和第二天。我还坐在马桶上原因不明的痛哭失声,为了具体的事情和不具体的事情,什么完全不为什么事情,而同时知道自己这是荷尔蒙或者激素除了问题,不必担心,过一段身体机能调试到位就会一切正常了。而现在,我不需要躲避任何事情,我手里还掂着炒锅,还在油烟机轰鸣中做晚饭。我不需要躲到任何地方去。没有什么东西挡在我和我自己之间。这一刻,我清楚的感觉我自己是一个人。不是谁的妈妈,谁的妻子,谁的女儿或谁的邻居和同事,我就是我自己。我的身高体重形状,我的腔子里盛满拥挤的内脏卖我的头顶上没有身份证上的所有信息。这清楚的认识伴随而来的强烈孤独,或者是因为强烈孤独而感受到自己是一个人,这其中的逻辑关系不寻在,也不重要。这是多么受虐狂的方式:强烈的孤独让人感受到自己与拿来是人。

他们都是骗你的。一个孩子不会改变你任何事。是的,它会改变你的作息、习惯、知识面和词汇库,会改变你的体型,样貌,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甚至会改变你的人际关系,职业前景或是命运。但上述这些东西捏合在一起,却依然并不是你。你是超越在这之外的,唯有在绝对的孤独中才能定义的那个人。那些指望孩子改变自己的女人们,狂心早歇吧;那些恐惧孩子会改变自己的女人们,也不必煽情太过戏码太重。孩子不是你,甚至不是你的,基因相貌分享自你并不代表他就是你的,他的命运既不是给你带来陪伴,不是毫无条件的爱你或被你爱,不是维系你的主流生活轨迹,不是给你希望,而是开始他自己的生命之旅,这里面你的戏份并不多,而且会越来越少,这是一种大自由,想一想有一种煽情的意味,又或者他只是被迫投生人世,忍受多年的人的生涯。

有了孩子,我依然是孤独的。这让我措手不及。在日子被他分割填满之后,我曾片刻有一种温情的错觉既孤独人世有人做伴。但并不是这样。寻求被人理解、有人作伴的人生依然是一种耻辱。我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这是对的。本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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